越是努力生产产品，售价反而越低，利润越微薄。中国经济的症结之一是产业“内卷”，重点行业将着力调结构、优供给、淘汰落后产能，新一轮“反内卷”风暴颇有燎原之势文|《财经》记者邹碧颖孙颖妮编辑|王延春两张缅甸红木官帽椅、搭一张小桌台，售价从1.5万元降至1.1万元。“今年不好干，这不便宜了？”郑群芳守在二楼的红木家具门店里，眼神快速扫了一圈空空荡荡的建材城，对《财经》说，“你看这里几乎都没人了，都撤了，生意不好，赔钱。” 通达四惠家居建材广场位于北京朝阳，面积不大，但家具、五金、照明、线缆、建材、家居消费品一应俱全。7月29日，许多店员百无聊赖地刷着手机。“肯定比去年便宜，价格每年都降。”一位卖水龙头的老板对《财经》说，“塑料的更便宜，网上不是卖塑料水龙头吗？” “现在是家具最便宜的一个年代了。”二楼另一位家具商向《财经》感慨，消费需求下滑，今年的生意比去年还难做。“我们厂家原来100多号人，现在二三十人，养不起那么多。”他们店里原先摆着不少北美白蜡木家具，成本太高，“那个价位卖不动”，两张8000多元的白蜡木、深绿皮坐垫的躺椅，现在甩卖价3000多元。“再卷，家具厂都要倒闭了。” 是供给过剩致使价格下滑吗？这位家具商说，他们仓库里并没堆满货，一款椅子可能就做100把、柜子做10个，不像过去500个500个地做。“现在卖不上价，利润点没了。” 中国商品低价竞争，在宏观统计数据上亦有体现。到今年6月，PPI（工业生产者出厂价格）连续33个月负增长。6月，CPI（消费者物价指数）同比上涨0.1%，这是连续四个月负增长后首次的正增长——距离政府设定的2%年度通胀目标相去甚远。2022年至2024年，中国规模以上工业企业利润连续三年下滑，今年上半年延续跌势，同比下降1.8%。高盛报告指出，2016年-2018年中国的产能过剩主要集中在煤炭、钢铁、有色金属和水泥等行业。而这一轮价格过度竞争已延伸至“新三样”行业（电动汽车、风能/太阳能和电池/锂）以及部分服务业（如餐饮外卖和其他电商业务），比过去更加复杂、更具挑战性。房地产波及的行业，体感尤为明显。上游的建材、下游的家居企业，大多陷入价格战中。李彬是重庆一家建材公司的工作人员，他向《财经》介绍，重庆当地建材产品全线价格下跌，市场需求急剧锐减，现在不到原先的30%。厂家要活下去，只能“杀价”。C30混凝土价格从接近300元/立方米，已经降低近一半至180元左右。“汽车也好，房地产、建材也好，只要玩命加杠杆，就有钱赚，产品不需要多大的技术含量，那个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越是努力生产产品，售价反而越低，利润越微薄，而今，中国经济的症结之一是“内卷”。企业竞争加剧，促销活动不断，商品价格下降，短期看似乎有利于增进消费者福祉，然而，长期下去，将不可避免损害许多人的工作与收入。产品降价、利润下滑、企业裁员、消费减少，这被视作经济下行的征兆。它需要被中断。 7月1日，中央财经委员会第六次会议释放重磅信号，要求依法依规治理企业低价无序竞争，引导企业提升产品品质，推动落后产能有序退出。这是2015年中国提出供给侧改革、“三去一降一补”后，时隔十年再次将“去产能”上升为国家行动。7月18日，工业和信息化部表示，重点行业着力调结构、优供给、淘汰落后产能，具体工作方案将在近期陆续发布。工信部点名的行业总共十个，包括钢铁、有色金属、石化、建材。然而，新一轮“反内卷”风暴颇有燎原之势。从电商平台低价竞争，到银行卷利率，许多原本不在政策辐射之内的行业纷纷自发作出响应。光伏玻璃十大头部企业宣布7月起集体减产30%；唐山12家钢厂接到烧结限产指令；中国水泥协会发布“反内卷”自律文件；养猪业计划淘汰近100万头母猪⋯⋯ 7月30日，中共中央政治局召开会议，强调依法依规治理企业无序竞争。推进重点行业产能治理。到底哪些行业真的需要“反内卷”？行政指令或市场重组，新一轮去产能究竟该如何推进？长远的经济体制改革如何配合？“反内卷”能否扭转商品价格下行的态势？《财经》杂志采访了钢铁、家具、家电、建材、光伏、汽车、锂电池、造纸、生猪等多个行业的企业。“反内卷”不简单等同于“去产能” 7月23日，农业农村部召开“推动生猪产业高质量发展座谈会”，新希望、牧原、双汇等头部企业参加，商议产能综合调控机制的话题。2024年生猪行业转为有所盈利，市场的产能和供给再度上抬，而消费需求相对稳定，2025年出现供过于求，价格又下跌了。生猪行业的“内卷”，折射出市场调节的不完美。新希望集团董办主任白旭波向《财经》介绍，生猪行业所有企业都是市场价格的接受者，很少有像其他行业那样，把自家的猪便宜卖，来换回更多的销量与市场份额。竞争中那些显得“不够良性”的方面，主要是产能过度建设。根据国家统计局数据，2025年上半年全国生猪出栏量同比增长0.6%，屠宰量同比增长14.5%。白旭波表示，过去几年，新希望集团母猪量没有怎么增加，现在主要是稳定现有规模，保持均衡出栏节奏，维持头均出栏体重120公斤左右，高价不压栏、低价不抛售。对此，财联社报道，农业农村部提出，对全国能繁母猪存栏量在现有基础上调减100万头左右的要求。白旭波表示，如果没有近期国家的调控，预计行业也会自发进行一些调整，比如2024年下半年开始，能繁母猪保有量也有些逐步下降。某种程度上，生猪的逻辑和工业品有类似之处。不止一种商品，2024年以来，中国“产能过剩”问题引发地缘政治反弹。2024年上半年，时任美国财政部长耶伦、德国总理朔尔茨访华时提及中国商品“产能过剩”，将之推至贸易争议的外交焦点。如果仔细梳理时间线，可以发现，中国酝酿“反内卷”政策其实已有一年。 2024年7月30日的中共中央政治局会议，首次提出强化行业自律，防止“内卷式”恶性竞争。当年年底的中央经济工作会议提及“综合整治内卷式竞争”，措辞从“防止”变为“综合整治”，政策思路更为明确。2025年的政府工作报告再次重申，“综合整治内卷式竞争”。今年5月下旬，国家发展改革委有关负责人在新闻发布会上表示，一些企业陷入“内卷式”竞争，有的以低价、超低价，甚至以低于成本价格销售，有的制假售假、以次充好。这些都突破了市场竞争的边界和底线，扭曲了市场机制，扰乱了公平竞争秩序，必须加以整治。 6月27日，《反不正当竞争法》完成修订，新增解决大企业拖欠中小企业账款问题的内容。7月24日，《中华人民共和国价格法修正草案（征求意见稿）》公布，迎来27年以来的首次重大修订，增设多条与“反内卷”相关的款项，提出市场经济环境下的价格监管要求。 “反内卷”政策信号切中当下经济最要紧的命题，各行各业纷纷响应。但实际上，不同行业的运转特点、市场需求、生产盈利情况不尽相同。“反内卷”不一定简单等同于“去产能”。钢铁行业是工信部点名的十大重点行业之一，然而，一位业内人士告诉《财经》，目前国内钢厂产能整体并不过剩，是赚钱的。国内需求方面，主要是房地产、建筑类的长材螺纹供给过剩；上半年制造业投资增长7.5%，工业材方面的钢铁产品有需求，未出现明显过剩。尤其，今年钢铁的海外需求还意外不错。据海关总署统计，2025年上半年中国出口钢材5814.7万吨，同比增长9.2%；间接出口方面，上半年，中国机电产品出口7.8万亿元，同比增长9.5%；其中消耗钢材较多的高端装备出口同比增长超两成；汽车出口也依然迅猛。 “产能早就严控了。”上述业内人士说，目前全国钢厂利润大概每吨250元-300元，相较去年大幅亏损开始好转。从铁水日均产量看，工业材产能利用率挺高。“中国钢铁工业协会重视自律，钢铁厂也懂生产多卖不掉，资金压着就是自己找死，心里也比较小心，超产反正是不敢超。”随着美国缓和债务压力、弱美元时代的来临，预计钢铁价格将慢慢从底部上探。汽车行业在这轮“反内卷”中首当其冲。5月，多家车企开启新一轮价格战，吉利、凯迪拉克、智己、零跑、长安深蓝、日产、比亚迪等车企一同进入降价周期。为了抢市场，“限时降价”“权益置换”等促销手段轮番上演。中国汽车工业协会的数据显示，汽车行业利润率近八年持续下降，2017年行业利润率为7.8%，2025年1月-5月，行业利润率已降至4.3%。然而，是否就此论定汽车行业产能过剩，仍需再审视。汽车行业尽管卷价格，市场需求仍强劲。根据中国汽车工业协会数据，今年上半年汽车产销分别为1562.1万辆和1565.3万辆，同比分别增长12.5%和11.4%；中国品牌乘用车共销售927万辆，同比增长25%。北京朝阳区一家商场里展示着小米的SU7 Ultra墨绿车型，这款电动汽车以52.99万元起售价在今年3月上市，主打性价比，对标价值百万元的保时捷车型，预订得等一两个月。 “小米汽车现在都抢不到。”销售人员对《财经》说，价格21万元起步的小米SU7车型预订、提车得等半年；售价25万元起步的YU7车型很抢手，可能需要等待一年。国外市场需求也在增长，据中国汽车工业协会数据，上半年汽车出口308.3万辆，同比增长10.4%。 “反内卷”风暴席卷的行业之广泛、问题纷繁复杂，且行业参与者大多数为民营企业，或许不能照搬2015年供给侧改革时期的去产能举措。一些市场机构分析，中下游及很多新兴行业存在过剩情况，且市场份额分化严重，可能需依赖市场化并购重组和产业联盟推进。高盛分析，2016年-2018年，中国采取了强力措施削减工业部门供给，辅以棚户区改造和基础设施投资等措施拉动需求。本轮改革可能采取更温和的、行业特定的方法来削减产能，更多地通过兼并收购来淘汰低效率产能、提升供给质量，以及通过“窗口指导”鼓励行业自律。中下游行业需求不足，制约价格修复无论在中国还是全球，供需错配时有发生，这是市场经济的固有规律。改革开放之后，中国经济多次出现产能过剩，但新一轮“反内卷”不同之处在于，涉及“新三样”产业。且中国面临关税战、出口不确定性增强、国内宏观经济下滑、投资拉动减弱、消费需求不足的大环境。光伏行业的“反内卷”是各方关注的焦点。隆基光伏科技的一位工作人员向《财经》介绍，2022年底到2024年，地方政府招商引资，大力激励光伏产业发展，江苏和浙江的光伏企业，内蒙古、云南、四川、新疆的硅料硅片企业，产能上得过快。然而，全球需求发展稳定，每年增速可能在百分之二三十左右，导致价格出现剧烈波动。目前，光伏组件价格可能腰斩。锂电池也是炙手可热的新兴行业。陈其是一家大型车企锂电池业务的项目经理，他告诉《财经》，2024年来，锂电池行业低价竞争、产能过剩非常严重。他们公司不仅制造动力电池，还生产消费类电池、储能设备，目前已在缩减产能，一些尚未开工的项目也将被终止。在陈其看来，锂电池行业技术壁垒低，普遍存在同质化竞争。宁德时代推出新品后，许多企业立刻跟进、快速制作原型、复制。竞争对手企业生产类似产品，最终只能比拼价格。然而，落后产能可以淘汰，新兴产能过剩如何解决？创造消费需求，才是更要紧的问题。诸如中泰证券首席经济学家李迅雷指出，如果只是压缩供给、淘汰过剩产能，而不是扩大需求，那么，大部分大宗商品的价格还是难以持续回升。与十年前的供给侧结构性改革相比，中国已经从房地产的上行周期步入下行周期，经济收缩的压力大于扩张的压力，故PPI的由负转正，仅仅靠“反内卷”是不够的，还得靠需求的扩张，发挥中央财政加杠杆的功能。造纸业的挑战就更多体现在需求端。广东理文造纸公司的相关负责人向《财经》介绍，造纸主要是按客户订单生产，没有订单就不生产，基本上没有库存堆积。“造纸就像做蛋糕一样，客户要求添加什么就添加什么，按客户要求做，低价竞争不算太明显。中低端产品可能会打价格战，中小企业产品单一、利润率比较低，但高端产品基本没有什么价格内卷压力。” 不过，这家公司目前也在降本增效，在造纸的添加料上进行改进，节约成本、最大化利润。人员工资也需要控制，此前一个岗位配备四位员工，裁员后，一两个人也能完成工作。种种迹象指向消费需求的乏力，中国刺激消费力度仍然不足。北京朝阳区一家京东家电家居专卖店，自从7月10日国补断档后，光顾的顾客便大幅减少了。“7月10日之前，烟机灶具产品有时早上能领到国补，下午就领不到了。”一位销售员告诉《财经》，那时他们就预感国家消费品以旧换新补贴应该是资金不足了。目前，空调、冰箱都无法领取使用国补。《财经》看到，一款原价5499元的海尔洗衣机通过“百亿补贴”直降到4200元左右，比国补打八折左右的价格划算。“厂家可能也急了，没有国补、大家都在等。”上述工作人员说，他们之前还劝客户赶紧下单，对方回“不差那些钱”，结果，国补断档后差了七八千元。 “着急的直接原价就买了，不着急的都在等。”现在即便是同类商品，有的产品可以用国补、有的不可以用国补，为什么会这样，他们也说不清楚。“谁知道会怎么安排，下半年应该不会像上半年很自由。”上述工作人员猜测，或许每家门店每个月的国补额度都会受限。倘若没有刺激消费的强有力举措，仅仅从供给层面去产能，或难解决复杂的内卷问题。中国也曾采取过行政铁腕手段去产能。2008年金融危机爆发后，以“四万亿”大规模经济刺激计划为代表，各地掀起新一轮基建投资建设热潮，这加剧了2011年至2015年的产能过剩。中国国际经济交流中心2013年的一篇研究文章指出，24个重点工业行业中有19个出现产能过剩，钢铁、电解铝、铁合金、焦炭、电石、水泥等重工业行业产能过剩尤为严重。 2013年，国务院发布《关于化解产能严重过剩矛盾的指导意见》，列明指标，要求在2015年底前淘汰炼铁1500万吨、炼钢1500万吨、水泥（熟料及粉磨能力）1亿吨、平板玻璃2000万重量箱。2015年，中央提出“供给侧结构性改革”。当年底的中央经济工作会议提出，抓好“去产能、去库存、去杠杆、降成本、补短板”五大任务。其中，“去产能”为五大任务之首。根据国家发展改革委数据，2016年，中国炼钢产能退出超过6500万吨，煤炭的产能退出超过了2.9亿吨。2022年9月国家发展改革委公布数据，十年来，深入推进供给侧结构性改革，淘汰落后产能、化解过剩产能，退出过剩钢铁产能1.5亿吨以上、取缔地条钢1.4亿吨。现如今，“反内卷”的难度要比2016年更高，存在诸多结构性、体制性、机制性因素。摩根士丹利分析，上一轮去产能主要集中于上游产业，而本轮情况不同，PPI压力近70%集中在中下游行业，这些行业需求价格弹性高，终端需求疲弱时向下传导价格困难。目前高频数据显示，原材料价格上涨难以立刻引发全局性再通胀，且价格反弹可持续性存疑。不少经济学家建议，“反内卷”政策必须避免过度投资、增强消费需求，才能走出当前境况。供给端如何“反内卷”：限产能、保价格物价下跌、行业内卷，其他国家的经验亦有前车之鉴。美国大萧条期间（1931年-1932年）物价年降幅高达10%，但美国仅用四年就走出了通缩。反观日本，在1992年-2021年的30年间，日本CPI同比增速年度均值约为0.3%，其中仅有2014年一年超过2%的调控目标，更有16个年份处于零或负增长，这被经济学家称为“慢性通缩”。日本经济亦陷入“失去的30年”。中金证券研报回顾，日本汽车行业同样经历了从繁荣到“内卷”的过程。在20世纪七八十年代，日本汽车业一度占据全球30%市场份额，石油危机后小型节能车更是畅销美国。然而，日美“广场协议”后，日元大幅升值削弱了汽车出口竞争力，产能出现严重的过剩，到20世纪90年代初，日产、五十铃等企业亏损，产品同质化严重导致过度促销、价格战、利润率下滑。彼时，日本汽车行业采取的举措包括：在国内向九州等新兴地区转移工厂以降低成本，关闭低效老旧工厂，同时在海外设厂进行本地化生产、扩展海外市场。通过“经连会”（Keiretsu）组织扮演协同角色。“经连会”是基于政府、银行、制造商、供应商、分销商间的紧密关系网络，汽车主机厂和供应商之间形成技术协同和风险分担机制，有效避免了恶性竞争。然而，中国企业的地理联系、产业分布格局与日本有所不同，经验或许很难全部照搬。在《财经》采访的人士看来，“反内卷”，从供给层面看，首先应是限制新设立、关停落后产能。建材行业的李彬告诉《财经》，许多地方已经开始限制缺少技术含量、同质化产品项目的立项，接着逐步关停技术落后、经营不善的产能。而钢铁行业的业内人士告诉《财经》，未来钢铁限产可能不会像从前“一刀切”，而是在钢企的高炉设备上安装碳监测设备，用碳交易方式控制总成。例如指定钢厂的碳指标、监测总产量，多余的碳指标可以进行买卖交易。 7月25日，中国上市公司协会会长宋志平在一场公开演讲中建议，先重组，再减产能。他举例，上世纪90年代，日本的水泥产能有1.2亿吨，但需求量只有4600万吨。日本将23家水泥厂重组成3家，再将3家水泥厂的产能等比例缩减至4600万吨。20年来，日本水泥产量始终维持在4000多万吨，价格稳定在100美元/吨左右。而中国目前是50美元一吨。宋志平建议，从分散到集中，提高行业集中度。最近证监会推出了并购六条，用资本市场的方式推进大规模的产业并购。但大规模重组需要豁免反垄断法，后续还需要深入研究。宋志平指出，像水泥、钢铁、光伏等产品，没有太大的价格弹性，降价是没用的，一家企业降了价，其他企业也降，需求还是那些。因此，要想产销平衡，必须限产。但限产后，价格上来了，企业又有了扩产能的冲动。限产量和限产能还得同时进行，才能保住价格。宋志平认为，大企业必须带头自律，中小企业也不能做价格的破坏者。中国电解铝行业过去“内卷”得厉害，从2002年到2017年，先后进行了七次调控，但前六次都失败了，直到2017年才成功。电解铝行业确立的行业产能“天花板”为4500万吨，产能利用率保持在95%以上，过去八年，行业盈利上升。通威股份、大全能源等企业都在进行减产能、减产量。上海交通大学安泰经济与管理学院教授黄少卿则指出，“内卷式”竞争出现的根源在于地方政府的不当干预。地方政府的各种补贴和产业基金正是市场供需失衡的重要推手。地方政府热衷于扶持同质化产业，一是增值税是地方财政收入的主要税种；二是扭曲的政绩观，地方政府往往盯着中央的产业政策目录，却没有基于比较优势、因地制宜地发展本地产业。陈其也举例，锂电池产业经常在各地建厂，例如河南、湖北的二、三线城市。地方政府非常喜欢锂电池项目，出台各类补贴政策，例如降低土地获取成本或者减免车辆税收等。然而，忽视锂电池的市场需求，最终将导致过剩。企业起初会因为政府补贴大规模扩产，但随着产能过剩和盈利状况恶化，后续可能会关闭部分产线并且裁员。近期，陈其所在企业以及宁德时代等大型锂电池企业都在裁员。开始是降薪或降福利，后续则是部分业务团队裁减。黄少卿认为，财税关系的调整是关键，唯有如此，才能改变对地方政府的激励机制。如果地方政府的财政收入转为以物业税为主，将极大地激励地方政府改善营商环境、治安环境，加大知识产权保护。此外，地方政府的经济决策权和干预权，很多时候是通过地方立法和设立行政审批权等方式自我赋予的，建议中央可以对各地的行政审批事项进行逐一审核。然而，即便“反内卷”行动在供给端的调整逐一落实，能否实现物价回升，仍未可知。诚如李彬提醒的，国企央企拥有话语权甚至定价权，在价格谈判中拥有不可忽视的优势。尽管从供需关系看，供应量少了，需求量不变，价格就会上升。但建筑行业已经形成了全产业链内卷的模式。现在的总包方、特别是甲方，多是国企，议价权非常高，短期内很难改变不平等的市场博弈关系。即使民营企业去掉产能，甲方仍可能去寻求更低廉的价格。需求端如何“反内卷”：扩大发展型消费 2025年，乃至明年，中国“反内卷”的关键或在需求端。以日本上世纪90年代的经验为镜鉴，大公国际的研报指出，私人部门资产负债表衰退、政府债务负担过重及人口老龄化加剧是日本深陷长期通缩困境的根本原因。而社科院世界经济与政治研究所副所长张斌引用日本学者观点指出，自2013年实施了安倍经济学之后，日本开始走出通缩困境。平均通货膨胀率、失业率、房价、股票价格指数等指标均有所好转。安倍政府提出的“三支箭”分别是宽松的货币政策、灵活的财政政策以及结构性改革。张斌认为，在面对需求不足时，最直接有效的解决措施是让人们手头有更多的钱，愿意花钱。而截至2024年6月左右，中国居民部门有230万亿元的家庭金融资产，涵盖股票、银行存款、理财产品等形式，平均每个家庭的资产是46万元，但是中位数会比这一数字低很多。因此，核心不是居民不愿消费，而是中国家庭资产不足的问题。张斌认为，无论是采取积极的财政政策，还是实施积极的货币政策，力度越大、行动越快，效果越好，拖延只会让问题加剧，使得经济衰退对经济个体的心理和行为造成长期负面影响的伤疤效应更加严重。短期之内，国补亟待续力、扩围。上海财经大学校长刘元春指出，2025年3000亿元超长期特别国债资金用于支持消费品以旧换新，这一数额相较50万亿元社会消费品零售总额的盘子而言是比较小的。如果加上服务消费，中国消费大盘子的规模大概在80万亿元左右。刘元春建议，将补贴规模由3000亿元扩大至5000亿元以上，可更充分地弥补消费缺口。更长远的问题，是财政支出重心需要从基建投资转移至社会民生福祉。“为什么投资动辄十几万亿，却对改善民生账算得很细？”在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原副主任刘世锦看来，中国经济面临消费需求不足的问题，重点是教育、医疗、保障性住房、社保、养老等与基本公共服务相关的发展型消费不足。扩大发展型消费仅靠个人努力是不够的，需要政府出资金。近期，相关措施正在落地。今年7月28日，国家育儿补贴制度实施方案公布，从2025年1月1日起，无论一孩、二孩、三孩，每年均可领取3600元补贴，直至年满3周岁。以2024年农村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中位数19605元看，每年3600元补贴将是一笔重要的经济补充。而去年11月，中办、国办联合发文，按规定将符合条件的离校未就业毕业生纳入最低生活保障等社会救助范围，这意味着，符合条件的离校未就业的年轻人，可以领取低保。免费学前教育和失能老人消费补贴也在推进中。7月25日，国务院常务会议部署了逐步推行免费学前教育有关举措，明确将其作为惠民政策推进。财政部还开展了向中度以上失能老年人发放养老服务消费补贴项目试点，减轻失能老年人照护支出压力。刘世锦及诸多经济学家建议，提高农民工养老金水平。从现有刺激政策资金中划出一部分，例如5000亿元，注入城乡居民基本养老保险基金，使人均每月领取的养老金从220元提升至400元。用三年时间将养老金提升至600多元。随后两年内再将其提升至1000元左右。经测算，农村居民消费倾向较高。若向其提供1万亿元资金，其消费倾向约为0.8，即8000亿元用于直接消费。消费乘数效应大致为1.5，由此可拉动GDP（国内生产总值）增长约1.2万亿元。摩根士丹利亦认为，可持续解决方案在于果断地从供给侧宽松转向，实现经济从投资向消费的再平衡。中国增长模式需要四个关键转变，首先是停止在那些关键行业创造新的过剩产能，以避免加剧通缩挑战。其次，削减、关闭现有过剩产能，确保所有行业总体上能产生合理的资本回报率。此外，接受较低的实际GDP增长目标，削减过剩产能将导致实际GDP增长放缓。设定较低的实际GDP增长目标也将消除继续加大制造业和基础设施投资的动机。最后是提振国内消费。摩根士丹利预计，从2025年秋天开始，部分行业可能出台更明确的产能整合或退出方案，但这些措施在初期仍以触及现象为主，如行业整顿、供给侧整合。对于“内卷”背后的本质问题，如政绩评价体系、财税机制、社会保障政策等，要改变地方政府为投资、规模、制造业的激励模式，实现全局性突破，可能要等到“十五五”规划及更深层次结构性改革配套。《财经》采访的人士亦提醒，粗放式去产能可能会对地方经济造成较大伤害。应当针对不同行业以及当地经济的发展特点，制定相应的引导政策。例如沿海地区产业的科技含量较高，西部内陆地区产业的技术含量相对较低，但是欠发达地区也要发展经济，不能“一刀切”。科技创新与海外市场的开拓依然重要。诸如锂电池行业的陈其提到，固态电池在低温状态下掉电速度非常快，电池的寿命和蓄电时间也待延长。而隆基的工作人员建议，光伏产品要形成出口海外的统一标准，龙头企业和主流厂商都参与进来，将出口到海外的光伏组件明确区分标注等级，按照统一测试标准、标注产品信息，以此提升中国产品的出口质量与信誉。中国光伏组件制造成本已经是其他国家的一半及以下，光伏组件企业更应该卷品牌、卷产品质量、卷服务，而非卷价格，中国出口新三样是中国制造企业的门面，只有这样才能让中国制造蜕变为中国品牌。摩根士丹利分析，目前，上游行业已出台一些温和减产或去产能措施；但下游过剩严重行业仍在探索，具体路线图预计三个月左右出炉。中国政府展现出“反内卷”信心和决心，显示其有充分意愿和动力去推进此事。但不同行业在短期内面临诸多挑战，比如一些行业更聚焦于私人部门，部分行业产能较新，在环保、排放量等方面过去的标准需要重新调整。借鉴过往经验，上一轮供给侧改革主要聚焦旧行业，像原材料、重型工业、污染重的化工和能源行业。改革结束后，这些企业负债率下降，实现去杠杆效果，投资回报率（ROE）从2014年底不到5%的水平，上升到2018年初接近10%，有近100%的增幅。摩根士丹利预计，2025年中国低通胀压力还会持续，2026年大概率也会如此，但2027年有更大可能是中国经济整体走出低通胀的第一年。未来12个月到18个月，中国低通胀压力将逐渐改善。（为保护受访者隐私，郑群芳、李彬、陈其为化名；实习生罗梦芳对此文亦有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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